任平生

逆水行舟。

【柳澄】云心鹤眼(上)

楚留香paro

 

武当柳×华山澄

 

小江澄刚入华山的时候,武当这个门派在华山已经可以算得上声名狼藉,所以即使他早有耳闻,也不由得惊诧了好一番。之后暗戳戳把师哥师姐口中的“白豆腐”纷纷记上了小本本。

 

然而他穷得叮当响的,只剩下一身正气的前辈们却忘了告诉他,两派各弟子相爱相杀,私交甚笃。当然这是华山们自以为的。事实上武当见了华山弟子要么避之不及,要么人人喊打,生怕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小道长,借点银子花花呗”,自然相看两厌,格外嫌弃了。其实江湖上还有另一种说法,据说是从各派女弟子口口相传,大抵就是“你华山弟子还不起钱来,肉偿也无妨”。

 

对此,江澄表示你们磕你们的,我只笑笑不说话。

 

可他不喜欢武当是真的。他觉得那些白袍道长未必也太过不近人情,没有烟火气。更何况每年的华山论剑两派不相上下,分外胶着,于是他一见到武当弟子就恨得牙痒痒,叫嚣着当场插旗切磋。

 

后来他也慢慢长成了众人景仰的师兄。光阴一晃而去,离他入门已有十几载春秋,华山的雪他看遍,屋顶也不知道拆了多少间,应付了无数届来讨债的武当弟子,手中的铁剑补了又修修了又补,几乎可以换新的了,才明白当初的想法有多么无理取闹。

 

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

 

“呦,江师兄,晨起练剑啊,好巧。”小他一届进山的师弟朝他招呼,恭恭敬敬一拱手。

 

他微微点头致意,转身继续擦剑。也无怪乎他如此倨傲,他本是新起之秀中最有天赋,最努力刻苦的弟子,理应扛起众人的艳羡,身上所负的重望也足够撑起轻狂。

 

师兄弟之间了解江澄这古怪脾气,明白他若是不遂意便要张口骂人,同样也清楚他刻薄外表下的心口不一,所以待他都宽容。加之他拜师早,华山门风热诚豪迈,大家都拿他当骨肉血亲,他偶尔使性子也没人责罚,继而养成了他这无法无天冷心冷情的骄纵脾性。

 

有时心软的师姐忍不住慨叹,江澄这小子,反而像是武当长大的,明明也是数一数二的俊俏,却整天臭着张脸,活该将来讨不到情缘。

 

江澄凉丝丝的睨她一眼,轻嗤一声,表示不赞同。而后伸手捞过她手上提着的沉重的水桶,扭头走开。

 

师姐又改了口,偷笑道,没白养这个师弟,找不到情缘也好,还可以免费当华山的门面。

 

她这个师弟,当真是面冷心热,讨喜得紧。比武当那帮没良心的可爱得多了。

 

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有人论他的好,自然有人骂他的坏。可惜他没兴趣也没心情理睬,当务之急是近在咫尺的论剑大赛,江澄正因为此事忙的焦头烂额,下定决心大放异彩,势必要给武当那群自视甚高的纸老虎点颜色看看。

 

华山峰顶,试剑台。人声鼎沸,盛况空前。终年积雪被行路客踩来踏去,融成一汪浑浊的泥水,滴滴答答陷在地里。

 

江澄挟一柄长锋而来,剑气飒沓,寒光毕现,衣袂带起猎猎的破空声,利落避开所有水洼,稳稳停在试剑台中央,赢得一片叫好声。他扬起下巴,瞥向武当弟子所处之地,面露不屑之色,撂下重重一个冷哼。

 

豪姿侠气飒萧爽,春鸿轻便秋隼快。

 

毫不掩饰的下马威。

 

他坚信前辈之中,尚且无人能与他敌手,更不论平辈了。天资不说,就凭这一份潜心钻研,就已让人望尘莫及。倘若这次不能拔得头筹,夺得桂冠,那便真是老天看他不顺眼,刻意下绊子,怨不得旁人。

 

他正暗自得意,却听见人群中有人轻笑。他眯了眯眼,扫视过那帮面露怯懦,已经开始打退堂鼓的武当弟子们。只见一白衣道子鹤立鸡群,手持拂尘,眼尾微挑,直直对上他的目光。要不是那眸子里十成十的挑衅与轻蔑,便实在可以算得上是妍若好女,勾魂摄魄了。

 

江澄一愣,心知此人绝非池中物,仔细瞧了他几眼。那武当道长论起皮相,竟丝毫不逊色于他,甚至略胜他几分。他摸了摸脸,觉得好看是好看,但像极了水灵灵的小姑娘,没有威慑力,弱气得很。

 

这念头在他脑海中一出现就生了根,直到看见那人比武斗阵,陡然收回了。一招一式皆是凌厉战意,咄咄逼人,不留余地。他将视线上移,探进双蕴着冷霜坚冰的眼,先前的猜测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惊诧。白袍道长捏了个诀,收剑入匣,举手投足间,无半点赘余的动作,英气极了。

 

他提剑上了台,俯身抱拳,朗声道:“华山江澄。请赐教。”

 

那人回礼,同样掷地有声的答,声音低沉悦耳:“武当柳清歌。幸会。”起身时勾了唇角,扯出一个略带敌意和怒气的笑。

 

应该是记刚上场时师门受辱的仇了,江澄了然。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正,比赛从来只论输赢,成王败寇,哪管什么私人恩怨爱恨情仇。他凝眸,霎时间,剑出鞘,溢出一声长吟,直朝柳清歌面门而去。他飞身向前,欲一击必杀。

 

远处的山峰静谧,细雪悠悠坠落。

 

下一秒,千万片雪花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悬在半空中,而后“嘭”的散开,化为齑粉,归入漫天剑气。柳清歌挑了挑眉,错身避开剑尖锋芒,倒退几步,抬手显出乾坤八卦,从容淋漓,气震山河,影影绰绰有一只墨色仙鹤盘旋绕身,抬首唳啸。

 

江澄刹不住脚,只得横剑抵挡。却闻那人低喝一声,数股剑气朝他袭来。

 

“斩无极!”

 

这一招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用得极妙,纵然江澄拿出十成力也只堪堪护住心脉,旁的全然顾不上了。所以肩上受了几下,脸上刮了一道,浑身挂彩,狼狈至极。他扶着剑柄,只觉喉头腥甜,生生呛出口血来。

 

江澄看着破破烂烂的衣衫,苦笑着想回去师姐又要好一阵说教了。他勉强抬头望向柳清歌,那人收放自如,剑已回鞘,他抱胸好整以暇的盯着眼前落魄的华山弟子,有些惋惜:“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吧。”

 

修为高深,根基扎实,就是过于鲁莽急于求成,实在是愚勇。看来有时心气太高也未必是件好事。柳清歌摇了摇头。

 

“废话少说!”江澄稳住身形,仍不死心。可他心焦气躁,脚下步法乱了,剑怎么不乱。果然,不出百招,银光锃亮的剑身已然停在他颈间,教人退无可退。他咬牙,不甘心的阖上眼。

 

显而易见的惨败。

 

“承让。”柳清歌淡淡道。

 

江澄觉得这武当故作清高的姿态当真扎眼的很。他冷笑一声,无视柳清歌伸出的手,转身踉踉跄跄离开。

 

今时之辱,来日必还!

 

柳清歌望着那人笔挺的脊梁和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收回想要扶他一把的念头。又见那华山弟子怒目切齿的模样,哪怕他再迟钝再不近人情,也明白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他本无意与谁争一时之气,只是天性桀骜,不善言辞,纵使他人冷眼相待也不愿讨饶,做过的事亦不后悔,于是轻易不折腰,不说歉疚。

 

其实无非是小打小闹,却总被误解,以为自命不凡。就算已是天之骄子,太上忘情,遭受如此诽谤,叫人质疑做人笑柄,也无不难过。

 

柳清歌下了台,一众武当弟子簇拥上来,把他团团围住。他看着欢欣鼓舞的师兄弟们,心底终于宽慰了些许。

有较年长于他的师兄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看向那个远去的嶙峋身影,朝他努了努嘴:“江澄,就是那家伙。华山这几年来一心栽培他,都说他是华山兴起的希望。不过我看也就那样,本事不大,脾气倒挺大。听说他这人心高气傲,最见不得别人好,你此番不留情面让他在各派弟子前丢脸,恐怕他心里记恨于你,要找你的麻烦呢。师弟还是多加小心。”

 

柳清歌张了张嘴,直觉那华山弟子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却又无力反驳。他应了一声,垂下眼,长而卷曲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澄。名字倒是一点也不像他。不过想起那双略带阴沉的杏眼,又觉得的确有几分相似,巧妙的贴合在一起。

 

看起来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

 

此后每逢他上场,便始终能感受到若有若无冷厉如电的目光。倘若打个照面,也都是极其敷衍的礼数,柳清歌攥着宽大袖袍中的伤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也敷衍回去。这你一出我一出的,真成了冤家。

 

直到他离开华山,都没把道歉说出口。后来一细想,又觉得我为什么要给手下败将道歉,我又没做错什么。此事当然就不了了之了。

 

两人都相当狂傲,放肆惯了,便谁也不知道人情冷暖,谁也不懂得体谅。

 

不过江澄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回去愈加奋发图强,反而把这事抛之脑后。过了两年,倒磨砺出沉静的意志,剑法日渐精进,可以说是不枉此行了。掌门看他把能修习的都学到登峰造极,再待在山上也是徒然消磨时间,便要他下山历练,看看偌大江湖,去行侠仗义,说不定有别样的心得度过瓶颈期。

 

于是江澄就被各位前辈连哄带赶的驱逐到了金陵,美其名曰体验生活。这一带繁华至极,喧嚷声不绝于耳,可同样物价昂贵,他一个穷华山没有办法,只能帮着街巷邻里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赚点碎银子花花。

 

可惜这点钱还不够他偶尔喝点小酒,或者是大发善心施舍的。不过华山弟子破落久了,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没地方投宿,就往谁家屋顶上一躺,也不讲究,和着月色而眠。他只要混饱肚子就行了。休息好了就俯瞰艳丽的灯火,小摊小店的转一转,大不了赊个账,朝面善的老板娘说几句软话。整日悠哉悠哉,当真行也逍遥,坐也逍遥,于是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这日,他在玲珑坊前晃了几圈,想找个差事做。又暗怨自己想不开来这烟花柳巷讨生计,那些姑娘们身上的脂粉味儿熏得他头昏眼花,他叹气,朝里面远远望了一眼,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柳清歌。只消一眼,那日的情景便历历在目。他下意识摸了摸颈子,感觉凉飕飕的。想到这里,少年脾性又上来了,一时怨愤交加,面色不善的看向那个人。

 

没想到武当弟子还有此等雅兴,他觉得有些意思。这青楼勾栏,哪派的弟子都可以进,唯独少林和武当不该。少林自不必说,来此地恐有破戒之虞。可武当弟子入世理应清虚自守,寻道问禅,沾染了风尘,便是对师门的大不敬。


没想到这人看着修为高强,竟是此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徒,可谓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真叫人倒胃口。他自然而然生出些鄙夷。

 

一阵微风袭来,刹那间立在门槛前的人已轻踏屋檐,借力跃上房顶,飞窜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直到他确定柳清歌看不见他,才停住步伐,攀上巷口的一棵桃树坐下来喘口气,歇歇脚。


他哼了一声,又觉得奇怪。明明是柳清歌逛花楼,为什么反倒他跑开了。如果他在那儿,指认出柳清歌的身份,那家伙做贼心虚,肯定难堪,岂不妙哉?他越想越觉得可行,翻身下树就往回走。

 

走到半路,却出了点岔子。江澄看着抱住他的大腿不撒手的卖花小贩,一时语塞。那小女孩瘪嘴,拽着他的袖口,水汪汪的眼里似乎有泪光:“大哥哥,就买一束花吧,就一束。”

 

他扶额,暗叹倒霉。不应当,我只是个穷华山,你是怎么盯上我的。

 

他抽身欲走,可小姑娘看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可不小,大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面对一个孩子,又不好动粗,恐怕训几句就要抽抽搭搭哭起来。他隔着外袍摸了摸胸口放着的钱袋子,里面空空如也,就剩几个买馒头的铜板。这是他一天的口粮来源,决计不能交出去。他视死如归的盯着脚尖,只觉头疼,也想不出对策来。

 

人们一看这里有热闹看,纷纷凑了上来。又见江澄一表人才,更是指指点点。他被吵得脑仁子发涨,无奈的看向那卖花小贩。

他向来看人不给好脸色,无恶意的表情也在他面上演绎出几分戾气,那小姑娘也是个不经吓的,抽噎着就掉下泪来。这下议论声更起,几乎抵压着他的脊梁骨。

 

都说人言可畏,他算是见识了。骄纵如江澄,哪受过这种非议。他进退维谷寸步难行,扭头扫视一圈周身的百姓,欲言又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只白净修长的手落在小姑娘发间。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人,背对着江澄,蹲下来安抚哭得直打嗝的小姑娘。江澄长松了一口气,觉得今天早上出门没看黄历,还好遇见活菩萨。

那人见众人仍不肯散去,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递给那小姑娘,在她手中抽出朵花。卖花小贩得了好处,擦干眼泪朝那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转身蹦蹦跳跳离开了。

 

那人起身,他隐隐觉得这身影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直到卖花小贩走远,听见一声轻笑,才浑身一个激灵,脑海内电光火石间便勾勒出一张脸。他瞬间攥紧了拳,也管不上什么风度,眼底逐渐爬满霜花,眉头紧皱,摆出一副不那么友好的姿态。

 

柳清歌转过身来,就看见这一幕,面色冷了下来。


他拿着那支嫣红的虞美人,黑着张脸,怎么看怎么怪异。猛然手下发力,鲜活娇艳的花瓣被撕裂,稀稀拉拉落了一地,混入尘土里。他见江澄毫不领情,好心当做驴肝肺。不由得怒火中烧,拂袖而去。

 

罢了罢了,就当是还两年前欠下的债,抵了那瓶没送出去的伤药。柳清歌又安慰自己。

 

大抵都是少年骄狂,心比天高,不知认输为何物。于是一颗真心也遮三掩四,生怕给出去作了无用的石头,又忍不住添几分情切,想让人看见。

 

总与真相失之交臂,总携得豪侠义气,总跌跌撞撞,不念过往,奔赴前方。

 

江澄莫名其妙的被横了一眼,轻啧一下,以示不满。他发自心底觉得这武当弟子真是有病,想起柳清歌离去时复杂失落的神情,又啧了一声。

 

帮了别人也不要什么人情,怎么傻乎乎的。

 

他心里有事,脚下不记路,七拐八拐走入了死胡同。他看着高高的墙面矗立,偏不好好走路,提气窜上墙头。这才发现,身旁一侧是三生树,三生树下有一抹白色身影,白色身影听见声响,别过脸来瞧他。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纵身一跃,稳稳立在地上。柳清歌看见他,抬脚就要走。他上前几步,拦住柳清歌。敛眉低声道:“且慢。”

 

虽然两个大男人在三生树下拉拉扯扯怎么看怎么不成体统,可江澄自诩是非分明,恩仇得舍样样拎的清,有些话必须得说,还得当着面说。自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柳清歌不知道他又要弄什么幺蛾子,只得站定了。过了这么久,也算摸准江澄的性子,清楚他不会说好话,因此不做期待。心底仍有另一个声音嘶喊着,呼之欲出,叫他无所适从,不知所措。他始终存着丝愿想,不肯熄灭。

 

这些年来,被指手画脚,被说目无四海,被讥笑。他仍固执的守着满腔赤诚,无人为伴,便孤僻独行。偏不知天高地厚,偏不听逆耳忠言。

 

可只有他自己理解自己的渴望,他未必就不想要至交一位知己三五,他未必就不羡慕华山弟子无拘无束的行事风格。

 

而他,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啊。

 

“多谢。”

 

他一下子睁大了眼,嘴唇微颤。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的看着江澄,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江澄见他这副模样,觉得恐怕真的是被人下降头了,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人依旧无动于衷,只是愣愣的望着自己。

 

“回神了回神了。我说,你们武当怎么做了好事就跑,真当自己是神仙下凡啊。”江澄在他额头狠敲了一记。看着他呆若木鸡的神情,轻嗤一声,难得勾起唇角。

 

耳畔嘈杂人声,四周风景熙攘一瞬间消歇。云海凝固,江潮竭涸,世间万籁俱寂。他眼里只剩下江澄身后夺目璀璨的晚霞和他面上尤停留的笑意。

 

那样生动真实,归于欢喜。将所有意气光影,尽数付与温柔,沉沉打在他心上。

 

他立在稳当地面之上,周身清风袅袅,百鸟啾啾。却微微蜷起手指,窒了呼吸。


 江澄眼里的星光,深刻于宇宙的深渊,一瞬即灭,甚于永恒。他不敢说这是否惊鸿一瞥,却清清楚楚明白,是劫数。

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这人世千般风情万种风骨,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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