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

逆水行舟。

【蔡邱蔡】我执(上)

*蔡邱蔡无差 避雷

*大概是BE 一方死亡预警

*如果可以的话——

 

01.

 

“能跟我说说,你正思念的那个人吗?”

 

02.

 

邱居新曾来见过他的。在金陵,在点香阁。三更灯火间。

 

说来也可笑。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往前也算得上天之骄子,既有同门之谊,又是一生之敌,相看两厌,你死我活——竟然也就相对坐在一方逼仄得暧昧的小舍里——眉眼淡然的是邱居新,怒目而视的是蔡居诚。

 

蔡居诚摸着手边的白玉酒盏,拿起又放下,只冷笑道:“邱道长这么闲了,千里迢迢跑来看我的笑话?”

 

邱居新默了半晌。依他的性子,或是温吞的一个“嗯”,又不合时宜;或是缄默不作声,八成会被蔡居诚拎着酒壶赶出去。

 

所以他望一眼红绸红被的屋景,再望得了千般红愈发明艳的师兄,犹豫道:“我来看看……师兄近来如何?”

 

话音未落,那命运多舛的酒盏擦着他脸颊过去,“砰”地在墙壁上飞溅成千万道冷冷的光。梁妈妈尖锐的唤声砸向一地狼藉,逼进隔间里。

 

“呵。”蔡居诚死死盯着他,眼里喷出又毒又恨的火来。他一字一顿道:“邱居新,你装什么好人。”

 

紧接着他又大笑起来,看着邱居新面色逐渐苍白下去:“您贵人多忘事。我如今这一切,不都拜你所赐?”

 

邱居新腾地站起来,踌躇着,垂下的手紧攥成拳。就长久地,沉默而又复杂地望着他,然后微微地垂下了眼。

 

蔡居诚恨透了他这副无辜的模样,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暴喝道:“为什么不敢看我?!你不是问心无愧吗?!!”

 

邱居新于是抬了眸子——黝黑的一片海。

 

蔡居诚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又是一声冷笑。

 

窗外一声惊雷,天边角轰隆轰隆,骤雨如疾箭般噼里啪啦射入未关严的窗缝。风摧枯拉朽撕咬着窗纸,将邱居新猛然惊醒了。

 

雨声重,风声长。

 

风雨里他看见自己无处遁逃的仓皇,停在这对峙的一瞬间。有什么要将他哽死在这雨夜里,他茫然地对上那近乎扭曲的面容,事隔多年后,再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楚与不敢置信——

 

原来他已这样恨我了。

 

于是他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自仓皇中来,又归仓皇去。他踉踉跄跄,不知是如何走出的点香阁,却深刻记得金陵的街黑沉漉湿,惟有几点飘摇的灯火亮在雨幕中,如那时那人一双眼。

 

一眼桀骜、一眼落魄、一眼度过多少年、渡过何处少年。

 

……也罢。

 

他闭了闭眼,孤身趟入大雨。

 

02.

 

那时他们还很年轻。

 

有多年轻呢?大概是蔡居诚心气虽高,却还不忘对师弟笑一笑的时候。他们一同练剑、挨训、满武当山地跑、相与枕藉而眠。

 

蔡居诚年纪稍长些,朴道生是准他下山的。每每回来,凡是他有的,喜欢的,总给他师弟也捎一份。这样那样的小玩意儿,挑挑拣拣,揣度着哪样合师弟心意,哪样该送给师父。

 

未迈入山门,便见一道身影远远地立着,瘦削削却站得笔直。待到再近了,那人便迟疑地上前,略微张开双臂。一个克制而恰到好处的拥抱。蔡居诚侧脸去看他,能发现他藏着笑。

 

那便要惹得师兄也笑起来。

 

邱居新是很记得旁人的好的人,哪怕后来的事桩桩件件,无一不将他这颗温热的心打磨得镀上一层硬壳。可他总记得那山盟海誓,哪怕白云苍狗——无论是师兄要比着谁先拿那一套忘尘衫、还是笃定地要同他并肩偕行、抑或对于武当掌门的志得意满,他都那样地深信着。并在无数个美梦里切实预料如此——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他想得太好了。

 

若再逼岁月回头,饮下那浊酒一斛,便会发觉师兄赠予他的东西,从有到无,日渐消磨:起初是甜腻且涩的糖葫芦,然后是无关痛痒的恶语恶言,后来是月色下递来的一剑,挑过他的心头血作一绝笔。

 

最终他转身,自此只身游走江湖,再不愿回首予他一眼。

 

这一切太快,比起开头的好日子,仿若十年一日。一掉头死生老病,一弹指顷去来今。直到很多很多年后,邱居新独自走过山门前,望见又一小小少年良久立着,不知待何人还,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他已经走了太久,太久。

 

很多很多年后,他打马过金陵,在玲珑坊见到蔡居诚的第一面,得见他怨毒的目色,明白那根刺终于生长成捅在心口一把剑。而他张口却不能再将旧事宣于口,终于明晰他们已是相距太远,远到蔡居诚无法不恨他了。

 

而他除了胸口一道旧疤、三更后满地残雨、太和桥下桃花一年又一年,一无所有。

 

他终于落得两手空空。

 

最恨往日消沉矣,少年情事老来悲。

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

 

03.

 

自那以后,邱居新常来。

 

蔡居诚火大,东西摔了一件又一件,那人只沉默地坐着喝茶。待到一壶碧螺春底儿干净,他便放下银子,不说一句话,走了。

 

他并不说:师兄,我带你回山;抑或回头是岸,为时未晚之类的劝言。旁人口蜜腹剑,而他口齿朽钝,心知说也无用。他亦不愿站在高地上俯瞰,觉得那样轻贱了他师兄一身鹤骨。

 

邱居新想,他会懂的。

 

他们的位置好像颠倒。往前是师弟眼巴巴地候在山门头,如今却轮到师兄来等。蔡居诚骄傲惯了,从来不愿等着谁——师父却教他等、梁妈妈却教他等——命运也教他等。

 

而他依然故我,仍是坏脾气的师兄,刻薄、恶毒、嗔心重、痴性长。他仍恨邱居新恨得无以复加,从前种种,往后种种,都活得离不得这一恨字。

 

以往他兜着一腔恶意,总还要看萧疏寒的脸色;现在好了,无人拘着他,这恶意便过盈则溢,如一把利刃刀刀要剜下血肉。

 

邱居新不置一言,如同受着他的好一般,受着他的坏。每月呢,总要来几次,上赶着给点香阁送银子。连武当山最幼的师弟都晓得,那个如桃花般的谪仙人,说着某某心术不正的三师兄,在金陵有个放不下的念想。

 

这念想呀,值得闻师叔埋了好几年的桃花酿、山下最新鲜的凉片糕、金陵大街小巷吆喝来去的糖葫芦,连同一些不甚明了的愿望一一奉上。

 

他却仍不懂得。

 

直到某一日,那一日。那个天气晴好的午后,风暖洋洋,糖葫芦的滋味也正好。蔡居诚骂够了,摔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邱居新对面,眼里含着令人不适的挑剔打量他一番,忽地讥讽道:“呦,还戴着呢?”

 

邱居新低下头。腰间是一块玉色温润的鹤舞佩,垂散的红流苏旧得暗沉,早已洗的褪色。

 

——那是十几岁时,蔡居诚亲手替他系上的。

 

蔡居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眉眼间尽是狡黠而刻薄的恶意。

 

邱居新怔怔垂首望着,好像什么难言心事被挑明,半是潦倒,半是难堪。末了他将玉佩拢在手心,只轻轻道:“……师兄给的。”

 

“哈,邱道长正人君子,以德报怨——”蔡居诚转身,留他讥诮的一瞥,“不比我这小人。”

 

邱居新瞧见他青筋暴起的手背,紧合成拳。便叹一口气。他大抵是明了他的痛快、他的痛恨,堪破他的执、他的痴。一并是给他的,一并不是给他的。

 

他那样大胆,拿热的血去浇温一块冷的顽石。可顽石从来只是顽石,不会化为璞玉,也不会开出玫瑰。焐在怀里一时,放下转眼就凉。他自顾自地唱这一出戏,心甘情愿,枉自消磨,而蔡居诚只是冷笑着他的沉默。

 

他不明白: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倘一错再错……

 

他再无话可说,起身欲离去时,桌上的糖葫芦的糖衣正融了大半,露出生涩而酸的鲜红果肉。

 

艳丽的、瑰美的,内里却早已是一片酸楚,借他的温热滋生出毒且甜的絮果,苦苦支撑着。薄薄一层糖下裹着的究竟是什么,只待一一尝过,个中滋味,惟有自知。

 

可他并不向谁讨要什么,哪怕所求皆不得。

 

04.

 

金陵夜有千只游舫,万家灯火,一尊弦月。

 

前几日来的那武当弟子,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三下五除二便被他套出话来,说是武当掌门之位暗有定夺,自当归于初坎道长手中。

 

蔡居诚面色阴霾,听着弟子语无伦次的安慰,徒手将一只茶盏捏得粉碎。

 

不料他前脚刚走,后脚邱居新便踏进来。那模样,大抵是在房门前守了许久。

 

他面不改色迎着蔡居诚要生吞活剥他的视线,直直对上那双眼。那人眼底好像有一团火,炽烈而怨毒,偏烧了个轰轰烈烈,教人一把心肝投入全烧作漠漠飞灰。

 

邱居新半蹲下身,仰脸望他,白皙的颈子离他指尖不过寸许长。待到蔡居诚手指碰在他喉颈,手掌扼住命门之时,他忽地问:“师兄要出去走走吗?”

 

蔡居诚沉沉望了他一眼,手下力道不减,一点一点紧着。直攥得他师弟抬手抓住那段腕子,唇片咬得失色。

 

他猛地松了手,冷嗤一声,径直走出门外。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蔡居诚踏在长桥上,垂眼看河上漂着的莲花灯随流水淌去。邱居新识趣地站在五步开外,在人头攒动中定定望着他。

 

半晌他慢吞吞地走上来,往蔡居诚手里塞了一串糖葫芦。蔡居诚瞪他,作势要将糖葫芦扔到河里。

 

他只一本正经道:“不吃就化了。”末了又温吞道,“师兄莫生气。”

 

蔡居诚真想把这小子也踹到河里去。

 

于是邱居新同他并肩立着,无言地望桥下颠沛左右的众河灯。然而颠沛只是他们的颠沛,河灯仍一一亮着,酿作满河星。

 

蔡居诚舐过那层薄薄的糖衣,心头忽地涌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怅惘。

 

在他们都好好的那时候,郑居和也曾带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团子,来到金陵夜市,美其名曰下山游历。

 

有一回,师兄弟间生了龃龉,大抵是二师兄受一众师弟指摘,偏偏又被本人听了个正着。小蔡居诚众星捧月的日子过惯了,心气儿又高,这一下子负气斗狠,索性一扭身扎进人群中。

 

他漫无目的地走,并不理会身后的呼唤湮灭于人山人海中。走到桃花树下抹一把眼泪,再抬头时一川星斗晃了眼。他痴痴踱向桥头去,伏在石栏上,温风吹干面颊上的泪痕。

 

就在此时,青石板路上传来自远而近的脚步声,很重很重,踏得一桥星子颤颤。不待蔡居诚回头,一双胳臂从后拢住他,急促的吐息打在脖颈上。

 

那时的邱居新矮他整整半个头,额间发间尽是腾腾的潮汗。他跑的脸儿都红,发髻散开,却献宝似的摸出一串油纸包好的糖葫芦——你想想,那样一个小孩儿,眼睛里亮的如同天上的银河,偏偏冷清自持,藏着掖着,不愿把这一点欢喜说清了——谁看了不心软?

 

他把东西塞到人手中,奶声奶气道:“师兄,别生气了。”

 

蔡居诚心里一颤,望着那双鹿儿般黝黑的眼,蓦地笑开了。他一把牵住那只小小的手,拉他在一桥睡去的桃花间狂奔,惊醒无数飞红的梦。邱居新在风中含混喊师兄、师兄,问他要去哪儿。

 

要去哪儿?

 

桃花纷纷落又起,好似一场大雪。

 

05.

 

翌日蔡居诚醒时,邱居新道袍一丝不乱,正坐在桌案旁打瞌睡。

 

这便奇了。虽说来的次数也多,该做的一个不少,邱居新却是恪守师门清规——尽管并没有抵什么用处——但他确是不曾在点香阁过夜的。

 

蔡居诚啧了一声,抬脚踢一踢椅子腿:“喂,邱居新。”

 

邱居新一个激灵,神色有些茫然。他眨了眨眼,偏头望向蔡居诚,嗓音还泛着一点儿迷糊:“……师兄?”

 

“我说,你不快滚回武当,在这待着做什么?”蔡居诚想起之前那弟子的话,脸色又是一沉,“邱掌门当真是阔气,千金一夜。”

 

邱居新听他话中带刺,拧了眉头。

 

这话又将他们之间的裂隙撕开,露出疮疤下淋漓的血肉。蔡居诚一向深信,他如今落得这个地步,邱居新是功不可没。而现在,师弟又将夺走曾属于他的东西,曾予他的爱、他的骄纵、他的傲慢、他的不可一世。

 

那些,就算他要扔到阴沟里去,施舍给路边乞丐,嚼烂了击碎了沾满了污秽,都不该被旁人拿走。哪怕他也曾自作囚笼,限于一隅内孤芳自赏,但它们都如血肉一般附着在白骨上,任谁也不能削减半分。

 

——他还以为自己的骄傲多么顽固。

 

“我来同师兄道别。”邱居新起身,“师门召我回山,大抵要去两三月。”

 

说罢他变戏法似的,窸窸窣窣从道袍下摸出一枝鲜妍的桃花,仍就着露水,竟稍弯了眉眼,“师兄等我。”

 

“滚吧。”蔡居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永远别回来了。”

 

转身欲离去的那道笔挺身影微微一顿,几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蔡居诚的心几乎要因这痛苦雀跃起来。而邱居新只停步偏头,好像哄小孩儿似的,无奈道一句师兄,便叫他所谓雀跃碎无可碎,横陈一地。

 

他不愿落于难堪,便也强撑着戏谑一句不送。

 

他永远都是那个次末者,挥霍着旁人的偏爱,挥霍着自己的傲慢,挥霍到老天都生妒意。

 

待他再次醒悟之时,茕茕孑立,举目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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