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

逆水行舟。

【蔡邱蔡】不枉

*《我执》后续

*大概是刀

*summary:他曾经离去的此地,如今又回到了那里。

*“岁月过十载,不求天怜但求不枉。”

 

01.


能跟我说说,你正思念的那个人吗?

 

十岁的小蔡居诚若听得这话,便放下手中的桃木剑,坐在太和桥下细细地想。师父、朴师叔、师兄弟们,他扳着指头,然后朝那个向他奔来的身影一指。你瞧,他已经来啦。但是,为什么不把邱居新也归入前文的“师兄弟们”中,这是很久很久之后他才会深思的问题。

 

二十岁的蔡居诚坐在点香阁里,眉眼间沉着一场暴雨。他恶狠狠道,我?我谁也不想。他冷笑一下,欲言又止,只转过头去看窗外金陵的夜色,华灯千盏,红绸万段,人世千般万般,皆紧紧地缠束着他手脚。你在等谁呢?有人问他。他从不回头。没有人会敲门,他道。

 

到如今,万事已休、空陈迹。曾经想说、能说的话,都如鲠在喉。他在云游四方带回来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眉眼从道法方圆中淬出来,颇类他死去的故人。他不再叫谁邱居新,连师弟的转世,也只叫他阿新——正如同竹马之交少年时。仿佛这样喊,就能埋葬了那许多不堪的过往。他想起萧疏寒同他说过,断爱舍离,太上忘情,何其之难。那时他还不信。

 

他看着那双眼睛,依然黝黑如幼鹿,却不再哀伤。然而在点香阁内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见,他无意中瞥向的那双眼,目光温吞而柔软,隐隐流淌着悲戚。岁月已将他遗忘,而他仍感到心脏为之跳动,说不出是愉悦还是疼痛。到底是不同,幸好是不同,如何能相同。邱居新。他曾那样大笑着、雀跃着、含恨着、不无恶意地而又惆怅地唤那双眼睛,等待他永远那样顺从地望过来——却再也不能了。

 

师弟走了很多年,师兄自然也不再年轻。他披一袭斗笠,像许多纵浪的华山少侠那样,走遍四海九州。而身后的那个孩子,如拔节的竹那样成长起来,容貌一日比一日冷清周正,早在一年前,蔡居诚已为他行过冠礼。江湖仍是那个江湖,有人有侠义有爱恨两难,他见到那些穿的跟白豆腐块似的武当弟子,像极了他当年负气下山。现如今萧居棠已任掌门之位近十年,见到宁宁姑娘也不过点头示意,往事如烟,很多念头纵使当初熊熊燃烧,终究捱不过天意弄人。

 

心气被打磨,爱恨却没有。思念过往,又恨着过往。很多人、很多事亦如是。那个孩子实在太像,太像邱居新年轻时,这令蔡居诚有一种重归于好的幻觉。他时常做梦,不再梦见雨夜里面拼死的一剑,闲言碎语,或者在这条路上他们偶然擦肩,错失了。蔡居诚仍恨他,但这并不矛盾,因为时间总是带走坏的,留下好的,让最难以释怀的沉淀在回忆中。然而人们总会知道,春天一去不返,最深重的执念也终将随着死亡消逝。

 

但他迟迟才因为死亡感到疼痛。两年前,他们在上元节去金陵看花灯时,花灯边卖糖葫芦的老人认出来他们。老人眯着眼睛说,邱道长啊,怎么这么些年也不见老,还来给你师兄买糖葫芦。阿新疑惑地看了蔡居诚一眼,蔡居诚没有回应,只一张薄唇绷得紧紧地,半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他说,是啊,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这回是蔡居诚付钱拿了两个,一个递给阿新。他嚼着那个果子,怔怔地,怎样都咽不下去。那天夜里,人潮多么汹涌,镂刻的彩灯高高挂着,烟花就打在他们头顶,简直就是一场盛大的白昼。雕栏玉砌,铁树银花,年年如是。阿新侧过头,有些紧张地看他通红的眼眶,问,师兄,你是不是哭了?他说没有,是果子太酸。

 

那夜桃花也盛开,一如武当山上。

 

很久之后,埋下的种子才从血肉中生长,破土开出一朵名为悔恨的苦难之花。十几年来,蔡居诚惊觉,阿新像邱居新,实在太像了,所以才不像。说来也可笑,他对着阿新想起邱居新,就像对着自己怀念曾经那个少年,那个没有执念、没有戾气、从未被逐出山门的武当二师兄。如果一个人的转生可以找到,那他的过往该如何寻觅,须得从奈何桥上讨要吗?——如果没有孟婆那碗汤。

 

他把当年邱居新遇刺的线索串联在一起,明白彼时他正是从武当驾马,向金陵玲珑坊走去。夜黑风高,四下无人,偏走得又是小路。他时常走同一条路途,或许给仇家窥破了,才遭到如此劫难。后来他得知,那伙贼人同翟天志逃不脱干系,一时哑口无言。运啊、命啊、世事啊,他被这虚无钳制住了。人是何等渺小,如何同无常抗衡。

 

他想,往前阴差阳错,他将一生的不幸都推到邱居新身上,如今邱居新死了,这恩恩怨怨,就当是平了罢。他与武当的纠葛,也就到此为止。从此他带着那个孩子,走到天涯海角,再看着他师弟过一辈子,生前身后事,都付之一笑。他不想告诉阿新这一切,无论是师门还是他们二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可命运从不让他如愿。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又是一纸飞鹰。在江湖游荡的这些年,他也攒了不少人脉,那是他在江南走动时结识的一位义士,说一伙贼人顺着山路向武当山去,数量不少。而山内的几位道长正好有要事在外,恐怕是来不及了。还说去与不去,全由着他自己,前尘往事倘能轻轻放下,此行就当报了山门将他养大的恩情。

 

蔡居诚始终没有答复。

 

天明时,他悄悄避开阿新驾马驱车,一天一夜,前往武当。他曾立誓不再重返的某地,如今他又回到了那里。那也是个雨夜,淅淅沥沥的一山好雨,破土而来的隐隐雷声。泥泞的小径之上,雪白刀光一闪而过。他越往那路上去,那雷便落,云气也集聚。蔡居诚看这天动异象,越似升仙之时雷劫的前兆,心内大约也明了。

 

他为武当弟子之时,曾意气风发,同人设想自己得道是何等的遗世独立,又是对此何等深信不疑。同门师兄弟虽知他心气高傲,多少都有些微词。只有邱居新,沉默地站在他身侧,静静听着,有时应允,神情柔软而目光笃定。他总是说,我信师兄。然后师兄就哼一声,却掩不住唇角的笑意。他那时想,自己倘得道升仙,也可以给这小子分一杯羹。

 

不知怎的,两个人就走到扬镳的当口;不知怎的,武当已没有二师兄的容身之处了;又不知怎的,他忽地失去了一切,连那些沾沾自喜的恨都不堪再提。他曾经如此执念的超过某人,以得到谁的青睐,乃至踏入上界,都似乎不再重要。他甫一闭眼,看见的是邱居新站在那座桥下,向他笑着,疏疏的月色和桃花都飞入他眼瞳。

 

——而他那一年桥上回首,其实并没有落空。

 

雨夜的朦胧中,刀光也映入他眼瞳。那伙贼人回身凶恶地瞪他,随即忽地笑起来,刀疤在额头扭曲起来。他说,上回杀的那个是不是你师弟啊,他可赶着去看名冠金陵的花魁呢。雷声越来越大。蔡居诚唇色霎时苍白,他一手提剑,切齿般冷笑一声,剑光便如疾电般直冲面门而去。

 

雨水从他脸颊滚落。对方人数众多,他一步步从山路退去,偶然惊雷擦着他的鼻尖而过。直到一方悬崖,退无可退,身上几处刀伤,温热的血顺着皮肤淌过。

 

蔡居诚站在山巅,看见山脚下隐隐有火把的光亮在跳跃,许是在外的道长闻信归来,此时便拖住一时半刻也好。他望见天穹之上数道电光照亮这夜色,霎时天地惨白,地动山摇,他忽地大笑道,命该如此!

 

他后退一步坠入深谷,衣袂猎猎飘荡在风中。不等那伙贼人露出惊异神色,一道雷霆裹挟着凄厉的长鸣便直直堕下,轰隆一声粉碎整个山崖!世界在尘土中沉默,消解在雨雾之间。

 

火把一跳一跳,顺着山路蜿蜒而上,只是没人能再看见了。

 

武当山上的桃花纷纷落下,落在金顶上,落在太和桥边,落在漫山遍野,化作一场大雪。

 

后来有人说,蔡居诚当日完全是能升仙而去,只面对着武当和得道,他选择了前者。也有人觉得不过机缘巧合,阴差阳错那道雷打到山头上。那山谷足有百尺深,而蔡居诚当日坠下去,竟也没死成。但违逆天命,总归是时日无多,他已不是武当弟子,虽立大功,也不愿弥留之际留在武当山上。

 

蔡居诚倚在床侧,看阿新红着眼眶收拾汤药。真像啊,他想,人世荒唐。他欲抬手抹一下那张相似面容上的泪痕,引起一段急促的咳嗽。阿新来搀他,他挥开那双手,勉强支着身子,侧身从床头的柜中摸出一个玉佩来。那是镜石前,摔得粉身碎骨又被悔恨小心翼翼拼凑起的鹤舞佩。

 

他拿指腹一点点将那块玉佩上的瑕疵、不瑜数过去,玉佩太碎,拼起来已很丑陋了,但仍散发着莹润的微光。一滴泪水从眼角淌下,但那一张面容瞬间年轻起来,不显露丝毫颓然,宛若又是志得意满、爱恨潇洒、鲜衣怒马少年郎。蔡居诚把玉佩塞到阿新的手里,盯着它道,你把它带回武当山去,就说……

 

“就说什么?”

 

“就说我蔡居诚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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