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

逆水行舟。

【柳澄】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他一人走在莲花坞的连廊上。

远处是江氏子弟在校场响彻云霄的呐喊声,近处是阿姊和魏婴的笑。簌簌的风吹动荷叶,惊动尖角上的白蝴蝶,于是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带离一抹莲香。


烟水无穷,蝉鸣浩荡。光影阑珊处,天地接碧色,隐隐翻起浪涛。


或许是那根玉簪子的缘故,今日父亲母亲没有争吵。他不由得惊讶于父亲偶尔一次解得风情,能讨得母亲的欢心并换来珍贵的笑靥,真是难得一见。


他弯了眼,心底默默祈祷,希望每天都是这样的好日子。

可他又突然感觉不真实起来,少了点什么。他想,应该还要有一个人站在岸边的柳树下朝他挥手。

朝他挥手——这样幼稚的举动,应该是魏婴。可他确实知道,有一个声音对他说,那是很重要的人,却不是魏婴。

那个声音低低唤他,音色沉闷缱绻。

江澄,江晚吟。你别害怕。

他不害怕啊。他有些奇怪,自己作为江家少主,不论是不是真的害怕,都面不改色。

哪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恐惧黑暗,却也从没有向谁道出真相,只是一声不吭的熬过去,一声不吭的沉入恐惧,像夜里蜷伏的兽。他就那样发着抖,缩成一团,直到天光破晓,东方既白,才敢小憩一会儿。后来甚至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害怕,他什么都能挺过去。

他正当少年,傲气凛然,恰巧拥有不羞愧于往日,不畏怯于将来的劲儿。就算力气用的太骤,摔下来了,也决不喊疼,决不显露伤口,决不卖弄委屈。

他想明白了,冷哼一声,大踏步向前走去。


那个声音却急迫起来,发了疯一样阻拦他,几乎是吼。可他偏不,他尚有年轻的反骨,撞倒了南墙也不回头。所以闷头朝前冲,顾前不顾后。


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莲花坞一瞬间替了风景,取而代之的是厉声斥责。温家势大,已不可同日而语,仙门百家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各家弟子们冷眼看着温狗嚣张,既不替虎作伥,却也无能为力。


大抵都不想被突然发难,步了云深不知处的后尘,招至杀身之祸。


总得有人站出来,可江澄身上担着云梦江氏,有阿姐和爹娘在家里等候。他自以为,那人不会是他的,也不该是他。

他并不是鲁莽的人,所有事情一定要有十成十的把握才付诸行动,他只求稳妥。


但他的师兄不那么认为。


魏婴明明知道,枪打出头鸟,拿一时意气之争去换温家的敌视,这买卖不相当,也根本不划算。

他想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已经不是当初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了,他们必须小心行事。


如果能退后一步,或许都能挽回。


这世上的苦难诞生后,人们痛哭流涕,万分后悔,说当初。可当初呢,当初又到哪儿去了?当初又错过了什么?

没用了,不会重来了。


后来一切顺理成章。莲花坞淹没在赤色中,火舌舔舐干枯翘起的荷叶边,燃起熊熊烈焰。倒映出他眼里的血泪斑斑。


往前所有的岁月荒唐,都作大梦一场。


他几乎被绝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哽咽着,泪流满面,只有食指的紫电告诉他,他还活着。

心却已似死灰之木。默默埋葬了歌声笑语,也埋葬了过去,没有再讨价还价的办法了。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

火光烧红了一片天,灿烂诡异,仿佛濒死的红蜻蜓。远处的哭喊,近处的尸海,都教他睚眦欲裂,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嘶哑的声带,精疲力尽的身体,渐行渐远的莲花坞,都明明白白的对他说。

你什么也做不了。

你没有家了。

他蜷缩在小舟一角,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发着抖,一声不吭。

可他清清楚楚听见一个声音,缓慢有力,使人安心,不厌其烦的一次次重复,渐渐抚平了伤口和悲恸。

他道,江澄。我在。

别看,别哭。

他昏昏沉沉觉得这人真是自作多情,却又闭上了眼。他渴望,这一切都是梦,醒来就会有爹娘笑着夸奖他,阿姊的莲藕排骨汤,六师弟和讨嫌的魏婴吵着要去打山鸡。

于是他坠入无边的梦,却期待另一个幻境的来临。


现实始终是清醒而残酷的。他被化了金丹,身陷囹圄。所幸还有转圜的余地,命运垂怜,上天保佑,又重新给了他一身灵力,让他得以复仇。


殊不知这才是爱恨纠缠的起点。


他捱过焦心忧虑的三个月,忍辱负重换来位高权重,他以为这是他应得的。魏婴算他半个亲人,哪怕一手造成了阿姐的死,但他大抵没有真正怨过他。


他总还是愿意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


他前半生甜过,最后苦得揪心。他盼着盼着,觉得已经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了,也该让他稍微休息会儿了。


可拿着陈情,又是十三年。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十三年,他受尽辛酸走遍荒芜,明白人言如虎不得不防。然而身处最谷底的那段日子,他一忆起那个温柔铿锵的声音,瞬间像羁鸟归旧林,池鱼入故渊,没由来的放松下来。


他很想见一见声音的主人,去谢谢他。然后说一说十几年来的苦楚,说他尽力了,他真的已经很累了。


这些话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但他一直想讲。


他实在是憋了太久了。


或许他就是活该一辈子茕茕踽踽的人。观音庙里烛火噼啪作响,真相也水落石出,轻轻松松挑起他最隐秘的伤口。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才发现,他江晚吟一辈子活成了个笑话。

可有个声音炸开在耳边,熟悉又陌生。歇斯底里,极力否定,几乎穷尽一生的气力,来认可他。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冷汗湿透中衣,黏黏糊糊粘在身上,他心悸得厉害,大口喘着气,勉强抬起眼。


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藏着紧张的眸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如鲠在喉。只好低了头推开柳清歌,朝他后脑勺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故作镇定道:“那么大声作甚?聒噪。”


柳清歌低低应了一声,顺势抓住他的手腕,不容拒绝的拉他入怀,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几乎将他揉进骨血中,再也不放开。


而另一只手轻柔的落在他的脊背上,一下一下,与梦境的声音重合。

“没关系了,都过去了。”


你回头看看啊,我在,我没走,你别害怕,你看看我。


江澄敛眉,在他怀里腾腾挪挪,找了个舒服位置靠住。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渐渐均匀,几乎陷入这片温柔乡里。直到天光依稀,外头传来鸡鸣报晓的声响,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那之前,他不动声色的牵住柳清歌放在被褥里的手,十指相扣。修长有力的手指僵了僵,而后猛地回扣住,附赠一个甜腻腻的吻。

于是唇角便勾起一抹笑意,驱散了所谓的黑暗,所谓的惶恐,只剩下春花秋月夏蝉冬雪。

他想,虽然来的晚,最终确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了。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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