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

逆水行舟。

【ER】皮格马利翁

*翻墙交党费

*没什么要说的但凑一条,全文9K+

 

01.不可跪拜那些神

我该如何向您讲述这个故事——这无数故事中的零星片段?眼睛绿的像史前森林的艺术家挥舞他空荡荡的酒瓶,收拢坐在吧台上的双腿,身体前倾得如同一只振翅的渡鸦。好吧,这看上去不太体面,可谁又在乎呢。这些人们的目光早已不愿停留在看上去过于陈旧的唱调了。

 

于是你也这样说。他大笑起来,胡乱地讲些什么,被酒精泡得沙哑的嗓子将一些词语杂乱地混合在一起:信仰、革命、死亡、十字架、玫瑰花、阿波罗、永恒轮回。雕像为人类流下眼泪。八颗子弹钉他在十字架上。狄俄尼索斯的杯中满溢基督的鲜血。有一个暴动者,人们叫他阿波罗。酒吧里闹哄哄的,醉倒的酒鬼叫嚷着,我在郊外的大理碎石堆里,捡拾到一颗鲜红的阿芙洛狄忒之心!

 

混着汗腥的尖叫与欢呼淹没这句话,那双翠绿得野蛮的眼睛转向推门而入的金发领袖。他无谓地摆了摆手,在追随那人离去前,行了个夸张的鞠躬礼,俏皮道,您愿意听这个故事吗?我愿称之为,千千万万的格朗泰尔和他的爱人。

 

02.狄俄尼索斯曾到访

好了,现在让我们从故事的开头来梳理这团乱麻。和所有黑暗童话的起始一样,在那离神话还不太遥远,离科学又太遥远的一个小镇上,一个漂泊无定的雕塑家,就如同为忒拜城带去祸难的狄俄尼索斯一般,从外乡来到这里。

 

这个绝望的年轻人,手上遍布着或浅或深的伤疤——我们称之为缪斯女神的吻痕。他穿着不合时宜的破衣烂衫,面容疲倦而悲伤,手里拿着的不是酒神杖,而是各种各样的酒瓶。

 

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接近他,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来。

 

人们以惊异的眼光看着他穿过熙攘的街道,金黄的麦田,趟过激越且冰冷的河流,越走越远,人迹稀疏,止步于郊外的乱石堆。他站在柔软的青草,林间洒下滚烫的日光,在他身上烙出一个个圆影子。就是这里,他喃喃道——于是他就在这里安家了。

 

繁盛的树荫是他的屋顶;葱郁的灌木是他的门;长而密的野草是他的地板;野兔、麋鹿、山雀是他不请自来的客人;那些乱石被他雕刻成形态各异的人物,是他沉默的伙伴:他一无所有,却无所不有。

 

人们嫌恶这个异乡人,拿高额的价格交换那些黑麦面包,从未邀请他参加古老的节日宴席,有人甚至偷走森林中雕刻完毕的石像。人们在背后议论他,说他那身行头,从头到脚都令人难堪;那双绿的像野猫的眸子,埋着邪恶的种子,最终会为这个小镇带来灾难。镇里的祭司在祭台上摆好牺牲求告上天,祈祷万能的神能将不幸赶出这里。

 

年轻的雕塑家只将他的生命付诸这项永恒的艺术。他不停地挥动手中的刻刀,在石头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他流泪、歌唱、烂醉如泥、在那些安静的目光之间倒下。他向睡神修普诺斯许愿,愿他赋予他梦中作业的能力,他昼夜颠倒,醉醒交替,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除了手下冰冷的石块,什么可以触及。

 

一夜他从酒中惊醒,浑身颤抖,如蒙神谕,抱着未成形的雕塑痛哭。在曙光照耀大地之前,那奥林匹斯山上的日神便莅临人间,附身于这坚硬的人的造物之上。久远的哲人厉声训诫,梦需为所有秩序与生命披上意义的幻象,基督站在山巅以禁令忠告世人“汝必完美”。

 

是谁创造出“祂”?雕刀、炭笔、颜料怎能描摹出人神的模样?有人说,是雕塑家受伤的手掌摩挲它的纹理,鲜血顺着掌纹滴落,以此给予他血肉。那些心惊胆战的镇民从黑暗中露出一只眼睛,望见阳光普照之下,阿波罗膝头酣醉的皮拉得斯。

 

雕塑家一睡不醒,自然看不见那雪白光洁的额头下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眸,高挺威严的鼻梁下如玫瑰般鲜妍的嘴唇,血液在坚硬的肌理之中涌流,脉搏在凸起的血管之上跳跃。他是那么庄严、俊美、典雅,任何人见了都难免生出嫉妒之心。

 

这样的美本身就是对神的亵渎。伪神!人们叫嚷着,举着火把聚众森林之外,去者无一不在大雾中迷失,来路通向出发的原点——神为他唯一的信徒建造出一座隔绝世人的德尔菲神庙。我该如何称呼您?雕塑家小心翼翼地问道,指节抚过阿波罗冰冷的脸颊。您真美啊。雕像一言不发。指纹留下的温度转瞬即逝。一股深切的绝望忽然贯穿他,连同心底湍急的爱欲之河都沾染上这不祥的色彩。他忽地开始啜泣,泪流不止,打湿那双粗糙的手和一颗流血的心。噢。他哽咽道,这太冒犯了……我想我爱您。

 

年轻人在绝望中痛饮,醉倒在那片青草地上。迷蒙的眼透着昏昏的光从白到红到橙黄到漆黑,日神驾车在穹顶疾驰而过,正午、日落、傍晚、入夜。梦中他沉入水中,塞壬的美妙歌声从遥远处隐隐传来,世界五光十色,破碎不堪,千百条裂痕出现在忒提斯的胸口。大洋由流动趋于静止,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蓝、海水般的蓝、琉璃般的蓝,有水滴落在他脸上。

 

他费劲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严肃的蓝色眼瞳。那如山峦般的眉峰,笔挺的鼻梁,鲜润的嘴唇血肉质感,而金色的发丝顺着他脖颈向下流淌。我太醉了。雕塑家浑浑噩噩。神不言不语,俯身吻了他的额头。天狗追逐索尔,日蚀开始了。因醉意胆大包天的信徒吻上神的唇。一切永恒都在倒退,他赤身裸体站在光晕之下,像一个贼。

 

雕塑家从青草地上醒来,世界明亮如新。山雀像谷粒一样洒在他身边,落在他额头上。乌鸦站在最高的那根光秃的枝桠上,清理羽喙。一团黑色的雾气。那只粗糙而温和的手为阿波罗拂去尘灰。而后他蒙上头布,在日暮之前到集市上去换酒,顶着那些窃窃私语。泥水、车辙、谷粮与鲜花;一些货币冲在阴沟里,泛滥着涌流而去;饿殍堆在路边,腐烂的肉与骨。那条路多么肮脏,多么喧嚷,多么令人惊慌啊。年轻人在回路上用溪水冲洗残留的泥泞,我回来了,他对森林说。雕像并不微笑。日与夜随风逝去。

 

命运毫不止息地向前奔流,偶然撞上礁石,迸成四处飞溅的碎片。那个异乡人,有人看见他在亲吻雕塑,人们说道。这真可怕,镇民露出嫌恶的神色,这些卑贱而傲慢的亚当之子,在森林外扎下长长的一圈棘篱,保护着他们的巴别塔。

 

雨季到来了。大雨在青草之上浮成一道道纤细的水流,吻过雕塑的足尖。世界跌入一团无意义的雨雾中,被西西弗斯徒劳地推上山巅。

 

“没有酒,没有太阳,没有美梦,我该如何睡去?世界一片黑夜,没有一切借以生存的幻象!人们在乌云里藏着兵刃、诅咒、瘟疫,苍天吹出这冷冰冰的刀子,连缪斯女神也被杀死了!哈得斯在召唤我,我在那些黑色的雾气间起舞,在尸体中高歌永恒,后知者吻一吻潘多拉吧,而我爱谁,又有谁爱我!生活仇视我,谁在乎这群泥巴里的臭蛆,让它滚到一边去吧!”雕塑家大叫起来,向他身边缄默的伙伴们敬那只空酒瓶,把一团空气倒入嘴中,如同啧吮生命的苦浆。

 

他喝了一口冷风,声音很快被雨声埋没。我被黄金时代呛住了!他边咳嗽边笑起来,那双温和而悲伤的眼睛久久望向云石雕像,看见雨水从那雕塑的眼睑流淌而下。雕塑家戛然而止,轻声道,您在为我而流泪吗?

 

我需要一些酒,或许今晚能做个好梦。神的眼泪烫伤了他,年轻人慌乱地蒙上头布,潜入通往黑暗的路途。细雨蒙蒙,人拥挤地漂浮在那些街道上,神情麻木,气味贪婪,一道道冷漠的视线彼此相触又收回,没人在乎是否乌云蔽日。他用一篮树莓抵了酒钱,正要将酒瓶揣回衣兜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吹走了头布,那双翠色的眼眸赫然出现在这片泥沼中。

 

异乡人!伪神的供奉者!人们尖叫起来,集市陷入一片混乱。镇民纷纷后退,你抓着我的袖子我踩着你的脚谁踢着我的腿了,如潮水般向后倒去。路摊翻倒,招牌倾落,煮着汤的铁锅扣在地上,炭盆燃起熊熊大火。干粮与水果被踩在脚底下,饥不择食的乞丐抓起泥巴往嘴里塞。妈妈!妈妈!攥着衣袖的孩子站在路中央,无助地哭喊。驾车的马受了惊,随着一声恐惧的长嘶,不受控制地向前冲撞去。

 

那孩子仍在哭着,哭声微弱而渺小。他被一声哽咽噎住,下一瞬惊恐地将眼睛睁大,那就如镜子般倒映出一头疾冲而来的愤怒的巨兽,由命运女神操纵着缰绳。世界轻蔑而巨大,铺面而来直要碾碎他身上每一根骨头。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一道影子闪过。沉闷的巨响。一小块飞溅状的鲜血。滚石从河岸跌落,被湍急的河流冲走。那只马摔倒在地上,痛苦地嘶鸣,车架凌乱地戳在地里。一切忽然安静下来。惊魂未定的人们环顾四周,那一抹不幸的绿色消失了,而绝望的母亲冲出人群,疯了一般扑向摔在地上的孩子,紧紧搂住他胡乱抓摸几下,随之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喜悦的低泣。

 

人们看向彼此,谁也不说话。他们默默地捡拾起地上掉落的货物,扶起倒下的摊子,熄灭燃烧的火盆。那个异乡人去哪儿?没有人问。一位镇民无意中看见那滩鲜血,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在雨中跪倒在那片遗迹前,哭道,那个异乡人推开了孩子,马车碾碎他每一根骨头,我们的善良和他一起顺着河水淌走啦。老天!看看我们,究竟犯下了什么罪孽!饶恕我们吧,神啊,请饶恕我们……

 

雨水里融入几滴无用的眼泪。人流沉默着绕过他,低着头。

 

青草之上,一道道纤细的水流围绕住这片森林,保护着它们的巴别塔。

 

那雕塑仍流着泪,等待着——等待没有音信,等待没有尽头。鲜血浸漫阿波罗的泪水,天晴后泪痕干涸在他面颊之上,大片的风信子便从这片土地中生长出来。那俊美如完人的阿波罗原是何等安然,此时便是何等悲哀,而当他的爱人不再吻他,他的嘴唇开始流血。血液落在他身上便燃起一团团火,正如那曾为瓦尔基里的伯伦希尔自焚而死,以火焰洗刷罪恶,永远地回归那些快乐的日子一样,人造的神以火焰洗刷人世的屈辱,抓住爱人的手,同永恒的爱一齐殉难。大火数天不眠不休地烧亮天空,当一切消止后,只剩下灰烬与倒塌的废墟,里面埋藏着一颗鲜红的心,一颗布满裂痕的宝石之心。

 

谷物收割、结实,季风向西、向东,河流平静、暴涨,树木落叶、抽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被生之手攥紧的孩子披上礼服,成为当地最有名望的祭司。他禁止人们开垦那片森林,废墟十年一日的堆积在那里,风信子野蛮生长,钻出破旧的篱笆,布满四方大地,如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

 

到访此地做客的异乡人常常感到奇怪,向这位祭司询问缘由。这位年轻人怀有愤怒的眼泪与无限的悲悯,他向人们讲述了这个故事:狄俄尼索斯的足迹曾到达此地,人们不欢迎他,他便走了。

 

03.玫瑰比枪子更有力

看上去石像的故事还是太遥远了?那让我们回到巴黎,看看那些在深渊里高声交谈,于黑夜之中愤而执炬,在利维坦的肚肠里艰难跋涉的人们吧。

 

这行诗句响在枪声之前,由炭笔写在烟熏火燎的墙壁之上。

 

一八三二年那个料峭的春天,漫长的霍乱时期带来不可计数的冰冷的尸体,而人们麻木而惊恐的思想跌在冰窖里,附一只耳朵听见社会皮肉底下的骨髓正沸腾。

 

六月,拉马克将军的死讯把满含脓血的伤口戳破了。纵横交错的街巷里乱成一团,树上、窗口、屋顶上人头攒动,社会像一座含怒的火山。一个酒鬼歪歪扭扭地走在大街上,在下水道边跳踢踏舞,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死亡。

 

他攥着几张古老语言写的残稿,高举着,虚起眼睛看了几行,便手舞足蹈道:

 

“哈!这是什么道理,人们睡得多沉啊,你拿鲜血把他们唤醒,他们还得怪你扰了清梦!因着一些无聊的原因,思想、生活、美遭受政治、秩序、枪炮的蹂躏,人们向人们开火,平等向自由宣战。巴黎,你这腐败的温床,这榨取自己血的吸血鬼,既是伤口,也是匕首,既是死囚,也是刽子手!伽拉泰亚尚且为人而流泪,人们却不会为革命惋惜,拉马克死了,却教我们陪葬!世界惨不忍睹,大家挑起纷争,相互屠杀,相互糟蹋,并且习以为常——”

 

人们在他身边匆匆走过,神色或惊恐,或谨慎,或兴奋,没谁在乎这末人的绝叫。格朗泰尔刚从柯林斯下来,喝得头昏脑涨,在地上留下一串乱七八糟的足印,嘴里大声唱着他那酒神颂歌,整个人像是风中抖动不休的破烂床单。他花了将近半个小时走过麻厂街和圣德尼街之间的那个短短的连接口,看见圣德尼街那幢俯瞰整条街的六层楼,那橡木制成的古老的通道拱形门之下,一星红色点燃他的眼睛。

 

哦,在这里的形色各异的听众之中,或许也曾有人听说过勒·卡布克?不不不,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就在故事的几天后,他选定这里作为射击根据地,入楼不成,就拿着步枪打死一个老门房。那一串从蜡烛上窜去的白烟,门房的头颅耷拉下来,脸色灰白,瞪大的眼睛从始至终注视着革命——这建造在绝望之上街垒的怪物,从死亡一步步又走向死亡。

 

那从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蜿蜒而下的鲜血纵使干涸,仍然醒目,滴落在地,像一个恐怖的印记。然而,让我们重新回到此地,令格朗泰尔眼前一亮的,可不是腐蚀路面的鲜血,而是倚靠在墙角的玫瑰花。那鲜红的、颓圮的、遭人遗落的一捧玫瑰花,已然有些蔫软,它无可避免地走向凋谢于尘土的命运,或许只因昨夜见证了一对破裂的情侣。啊,玫瑰,玫瑰。人、爱情、命运、时间、纷争,每一个都是杀手。

 

格朗泰尔努力睁开浑浊的双眼,一阵怔忡,拿手指碰一下花瓣,又触电般收回。“噢……可怜的孩子……”他咕哝着,如同对待一个牺牲者那样,“马上就要革命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可不是城市的渣滓,何必受苦受难?来吧,由我带着你……”

 

他摇晃摇晃绿玻璃酒瓶,把最后一点倒入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细细的花枝插入瓶中。几片花瓣落入他衣襟。这一刻,他仿佛成为战场上英勇的阿喀琉斯。他托着瓶子,就好像举着宝剑。可是,这里即将陷入一场混乱,带到哪儿去呢?

 

这瓶玫瑰花最终出现在阿波罗的面前。红,就红如映照旗帜的那支火炬,正合领袖所追求的真理与正义,格朗泰尔如是说。尽管不久那只玻璃瓶所放置的桌子拿去堆了街垒,玻璃在几个小时后就会被流弹打得粉碎,而予者与受者皆在滚烫的火焰中化为乌有,几只蝴蝶在鲜血与灰烬之间飞来飞去。夏天不可阻挡。

 

然而玫瑰此刻仍在那里,安灼拉湛蓝的眼睛倒映着它,透着疑惑。他神色严峻而庄严,因闻见花香混杂着葡萄酒的味道,拧起眉头,却并没有把它拿走。

 

酒楼楼上忽地传来水手鱼的尖叫和男人低哑的大笑。半条街已筑成一人多高的壁垒,古费拉克从外面走进来,听见格朗泰尔的叫嚷,朝他道:“住口,大酒桶!”

 

格朗泰尔回敬道:“我是花花太岁!”

 

安灼拉端着步枪,站在街垒顶端,他那英俊的面容宛若古代的忒弥斯,希腊式的云石雕像,由遥远的日光所模糊。“格朗泰尔,”他喊道,“到别处去!这是出生入死的地方,不是醉生梦死的地方。不要玷污街垒!”

 

格朗泰尔被这盆冷水泼醒了,他停顿一下,难得从窗边支起身,有些人样。他看向安灼拉的方向,温和道:

 

“……你知道我信仰你。”

“走开。”

“让我在这儿睡一会吧。”

“到别处睡去。”

然而,格朗泰尔那双温柔而惶遽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答道:

“让我在这儿睡吧……一直睡到我死去。”

…………

 

格朗泰尔终于如愿倒在那张桌上,如同一个被猛然推入深渊的人,飞快地陷入了睡梦,又像生出来一双翅膀,脱离此在巡游世界。他意识不清地咕哝几句,乱糟糟的黑色鬈发蹭一蹭胳臂,一片鲜红的花瓣从领口掉下,慢慢悠悠地落在酒楼的地板。

 

安灼拉垂眼看着那抹醒目的红色,像是油画里雕塑眼角那一点泪水,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去指挥工人们建造麻厂街和蒙德图尔街的那两座街垒。革命的警钟敲响了,没人在乎油画,也没人在乎这角落里的一幕。

 

04.艺术学院批量生产精神病

红灯亮了、黄灯亮了、绿灯亮了。无形无声无色的人涌入此地,数以千计的信号灯闪烁着,人们脚踩离合,横冲直撞,像一匹匹马一般刹住脚步,然后涌入这里。光与裂缝,于混沌中生成,从很遥远处传来,明暗对照,着色在他那如玻璃石一般清晰明亮的虹膜。他能看,且看得见。石屑自雕塑的脸庞掉落,油彩被刷子腻上纸面,黑白的点线面将世界高高堆砌,那些红色、金黄色、天蓝色、墨绿色、赭石色……一股脑地随着空气涌进,奏起鼓点,将述者团团围住,注视他收拢靠在吧台上的双腿。这只总是振翅欲逃的渡鸦——结尾了,诸位!他举杯向虚无敬礼,模糊的色块们是他仅有的听众。

 

他睡着吗?他醉了吗?它们问。愤怒的火、绝望的泥沼如何轻易安睡?它们答。睡者在黑暗中睁开眼,醒者却在理想中闭上眼,其余的人们无休止地眨着眼。红灯亮了、黄灯亮了、绿灯亮了。

 

安灼拉进来首先看到的这一幕:周日的沉默巴黎,空无一人的街道,空无一人的咖啡馆,一个发疯的酒鬼。他坐在那里,不时手舞足蹈,不时陷入寂静,不时发出狂笑。空瓶子三三两两地堆在一边。安灼拉拧起眉头,走过去想要叫醒他,可手掌刚一拍到他的肩头,他就如被人猛然一推,重重陷入了酣睡——好像他等这一刻已太久了。

 

一边清理工作台卫生的艾潘妮走过来,利索地把酒瓶子叮叮当当地扫进垃圾袋。你的朋友?安灼拉拿眼神询问。艾潘妮点头,侧头看向推门而入的古费拉克一行人,说道:“你们要开会的话,当他不存在就行了。他会一直睡到下午的,但愿?”姑娘挑起她的右眉梢,收起盘子转身。

 

人逐渐来齐了。这帮年轻的大学生先是小心翼翼将酒鬼围了个圈,朋友们中的古费拉克、巴阿雷、博须埃等人都承认自己曾在校园里见过这人。R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古费拉克轻声咕哝着,去年圣诞夜我还曾和他喝过酒哩。好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什么缺席那次会议了,小诗人笑起来。安灼拉瞪了古费拉克一眼,拿指节叩一叩缪尚的木板桌,朋友们识趣地散开,落在咖啡馆里随便哪个桌子、凳子、还是地板上,等待着金发的领袖开始他今天演讲的第一句话。

 

“自由、平等、博爱。《人权宣言》确立以人权和法制作为新的社会的基石,革命,政治上只有一个原则,即人的自主,就是自由。公民的自主权,让渡给国家一小部分,构成了公法。平等,每个人让给全体的部分都相等。在社会契约的引导之下,社会等量保有每个人的权利,所有人保护每个人,即博爱。那么,各民族的团结,人的一体化,社会与法则走向统一,精神与肉体恢复和谐,真理在于团结,人类的曙光正照耀!如果说自由是顶峰,那么平等就是基础。社会的未来……”

 

时间在词句间流去。安灼拉停顿一下,拿起杯子喝一口水,将衣袖挽到胳臂之上。这时后面睡着的酒袋子忽然诈尸起来,椅子、桌子剧烈摇晃着,吱呀吱嘎乱响一气。

 

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掌攀上去搭在桌面上,啪。很沉闷的一声,近似来自一台音调不准的收音机。他,仿佛某种生锈的零件被安在精密完整的机器上,由电线和保险丝模拟人类生命构成的一头不再会流泪的动物,诡异地来到这里,又诡异地无法离去。格朗泰尔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嘴里含混嚼着一段句子,这个默剧演员却提前一步笑场了:

 

“哈!自由、平等、博爱!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尘世的赘生物,谁知道自由与平等是天生的敌人?差距无可避免,倾轧必然存在,普遍认可导向普遍平庸,布尔什维克主义为之奋斗的社会,正极力消灭建构社会最初的个人所具有的特别素质。平等造就机器,自由引爆混乱,人们急着把自我塞进嘴里,至于博爱?上帝已经死了:挂着一副骷髅像,看着疲惫不堪的人类命运,有气无力地说‘爱你的邻人’,心知肚明科技早就站在信仰的对立面。社会结出的几个又酸又苦又涩又小又难闻的果子,给人供在神坛之上,看人类这捉襟见肘的可怜相!三百年前,拿破仑多少还算个英雄!”

 

他发表完这番演讲,醉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又慢吞吞缩回那个角落当他的蜗牛。缪尚陷入诡异的静寂。金发领袖自他开口的第一秒便拧紧了眉头,以一种不赞同的,戒备的目光注视着他。盛怒点燃那双冷峻的蓝眼睛,这由光芒团团簇拥的撒拉弗。

 

他一步步走过去,缓缓地,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古费拉克事后说,他简直以为安琪要朝R脸上来一拳,但他没有——原因是打人或许触犯了格朗泰尔的言论自由权和人权什么的,这既不道德也不公正更不平等。公白飞如是转述好友的原话,脸上挂着一种无所不知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总而言之,安灼拉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那张桌子前面站得笔直,并且极其严厉地盯着他,似乎要看透这团乱七八糟的黑雾似的。先生,我想你根本无法理解社会文明发展进步的意义,他说。

 

“您说得对——我只懂得爱与自由。”格朗泰尔沙哑地大笑起来。他歪着头枕在小臂上,拿手指甲将玻璃酒瓶敲得叮叮响。绿色的玻璃投影在绿色的眼睛,被泥石流冲垮的一片森林,却漫不经心得仿佛此刻就要睡去。

 

他不再言语,而安灼拉仍然站在那里。他疑惑且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炽天使的火焰击碎那灰暗的,不堪的,由酒精建构起的屏障,世界破门而入,碾碎他身上每一寸骨骼。格朗泰尔听见自己倒吸一口冷气。

 

奥林匹斯山上眉目鲜妍的日神莅临人间,鲜血从手掌滴落而下,给予他一颗破碎的心。坚硬的人的造物,被子弹穿透的血肉之躯,永恒矗立的神之子。金发从他的肩颈流淌而下,嘴唇柔软如春日里的花瓣,肌肤纹理细腻而温热。而那跃动的脉搏里,血液正奔流。

 

我该如何称呼您?雕塑家小心翼翼地问道,手指尽力向阿波罗的方向抻直,您真美啊。雕像一言不发。厄洛斯的金箭刺伤了雕塑家,他忽地因疼痛开始啜泣:这太冒犯了……

 

“呃……您是,我是说,或许那些什么,”格朗泰尔胡乱把手抹在皱巴巴的旧卫衣上,悄悄抬起眼睛,试着仔细斟酌字句,“文明发展进步的意义?您是这样说的吧——也,也没有那么无可救药。”

 

一段时间后,古费拉克大笑地揽住这个酒鬼的肩膀,在朋友们的嘘声中重新提起这一天。噢,我亲眼见证了R被命运一脚踹进爱情的河流。他当时的模样,哈!大R,你居然毫无知觉,而安琪已经要被你盯穿了!

 

回到当下。说真的,安灼拉简直像个核弹,你不知道它由谁操控什么时候引爆并且摧毁全世界。他固执己见,不可理喻,有时甚至理想主义过了头。过分的胜负欲就像他脑袋顶上细细一条导火索,并彻底被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点燃了。他根据他书柜里那堆政治与社会原理大部头,本着自由、平等、博爱这三个论点开展了一场极为激烈的辩论赛。而反方的一辩二辩三辩四辩分别是格朗泰尔格朗泰尔格朗泰尔和格朗泰尔。这场由罪恶、兽行、虚无、喷火的九头蛇妖为起始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最后以格朗泰尔不胜酒力而告终。他倒在桌上人事不知,由叹息的大块头巴阿雷负责搬回学生公寓。

 

然而仅仅过去一周,安灼拉便向ABC朋友会宣布,我们加入了一个新朋友。随后便以一种仿佛吃了苍蝇的奇怪神情,看向坐在最后一排尴尬地抬起右手比“嗨”的格朗泰尔。古费拉克小猫咪率先欢呼起来,Bravo,这是R的胜利!

 

这样一个人,安灼拉永远也搞不明白。格朗泰尔狂热、痛苦、轻慢、堕落、混沌、毫无秩序、不可救药。安灼拉以一种一种严厉而绝非轻蔑的目光读格朗泰尔,透过他的骨头,剖开他的脏器,就像读一本书。

 

“格朗泰尔,你什么也不能:信仰、思想、志愿、生、死,你全不能。”

 

“我信仰你。”

 

他们在咖啡馆里相见的两周年纪念日时,安灼拉在艺术学院的展览品看见一座酷似他自己的阿波罗塑像。然后那时候他才知道格朗泰尔是雕塑系的,但这并不重要。两张近似相同的面孔相对,雕塑望着他,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哀伤,胸口缀着一颗声称是从乱石堆里捡来的有裂纹的鲜红石心。他感觉听见什么人的叫喊,于是向更远处望去,而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按下快门,然后把这张照片完好地保存至下一次缪尚会议。在朋友们的起哄中,他请求格朗泰尔在会议后稍微留一下。格朗泰尔从未拒绝他。于是安灼拉谨慎而严肃地拿出那张相片,并表示: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这个。

 

胆小鬼格朗泰尔想要尖叫、逃跑、麻痹大脑,但他失去了他该死的酒精盾牌,所以他仍然站在那里,笑着想要搪塞过去,然后在下一秒毫无征兆地哭泣起来。这是我的全部而我搞砸了,他绝望地想。安灼拉不知所措,而这样的爱仿佛要把格朗泰尔的灵魂撕裂,所以他忽然知道该怎么做了。他问你允许吗,然后在眼泪中吻了他。

 

于是他们就这样以难以置信的和平方式在一起了,没有吵闹,没有协议,也没有特洛伊木马进城。艺术展撤展的时候,阿波罗雕像下摆着一个玻璃酒瓶,插着三三两两的玫瑰花,蝴蝶在缝隙间飞来飞去,停在阿波罗的额头翕张翅膀。夏天不可阻挡。所有人都认为是格朗泰尔,而格朗泰尔认为这是命运女神的赠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几片鲜红的花瓣从他领口落下。

 

命运、时间、轮回又重新将我们带回此地,故事由石头到血肉,由碎片到完整,由死亡到新生,它的尾是头,它的头是尾,两相嵌合,永远旋转,颠倒不清。我们可以这样说,荒诞存在于呼吸之间,最虚无和最永恒都统一于世界。苦难是幸福的共犯,死亡是生命的同谋,人类从海洋走向陆地,潮水中长出手脚,沧海桑田,重新归于海水。无人问津的古老遗迹千万年地呼吸着,与此同时,无数人死于非命。历史滚滚东逝。信仰反复无常。爱情恒久忍耐,千篇一律。世间的荒谬伟大就在于此,灵魂与肉体皆转瞬即逝,爱却生生不息。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这个故事接近尾声,但永远未完待续。


评论(3)

热度(119)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